在教学楼二楼那里，联通着行政楼和教学楼的走廊比较特殊，那里的走廊边上的水泥墙没有开窗户，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排公用电话。
——校规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，但是也不是说就没有给学生通讯手段，如果你有事情要打电话，而一时间又找不到老师帮助，或者说不是什么值得老师来帮助的小事，那么这里的插卡式公用电话就能帮助你。
我拿出自己的电话卡插入卡槽，然后开始拨号。
刚刚把孙静送走，现在我的心情很糟糕。
绿色的听筒贴着耳边感觉十分冰冷，让人觉得耳骨阵痛，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。
电话通了。
“——……请问是？”
“是我。”
我这么开口后，电话对面——余雨立刻就辨识出了我的声音。
“涛涛？呃，有什么事吗？”
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，是因为发烧热度还没退下去吗？
毕竟昨天回去之后她突然就发起烧来，到现在也才一天，没那么快痊愈吧。
“你身体怎样了？”
“嗯……好多了。”
“很好——我有问题要问你。”
“涛涛？”
……余雨她刚才是不是在睡觉？声音很轻啊——还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？
算了，总之，现在先问问题。
我深呼吸一下之后，问她说：
“你和孙静成为朋友了吗？”
电话对面沉默了。
是因为不知道吗？还是没有听清我的问题呢？
许久之后，余雨回答我说：
“我个人主观上觉得，我和静静是朋友了已经。”
这样啊。
那么——
“——你不再调查匿名送食物的事情，是不是因为孙静的请求？她请求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？然后——她还要你不要对他人，包括我提及这件事？”
电话对面的声音又迟疑了起来。
我似乎听到了余雨倒抽一口气的声音。
“……涛涛，你说的是对的。”
她承认了。
——是这样啊。
原本好奇心旺盛的余雨，肯为了什么事情而放弃探究的话，那么毫无疑问有着凌驾好奇心之上的感情占据了余雨内心。
嘛，既然是余雨的话，大概就是为了什么‘义气’之类的吧。
是孙静拜托的啊。
电话对面的余雨问道：
“——涛涛，你是怎么想到的？”
我回答道：
“——因为敌意。”
孙静的敌意。
这是我在和孙静讨论，有关那个送吃的东西的人的时候，孙静给我的最大的印象。
“她几乎一口咬定那是她的敌人，我在想为什么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我注意到，孙静一开始的时候，希望无论如何都找出那个送食物的犯人，但是之后她渐渐不再那么执着了，所以我觉得——”
我稍微停顿了一下，然后摇了摇头。
不，事情还不好说。
“——不，还不一定，算了吧。”
“别卖关子啊，涛涛，你这样我更加难受了——啊~感觉热度都要上来了~”
少扯了。
我叹了口气，说：
“——总之，这边我会试着解决的。”
“……涛涛，你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啊。”
她这话的意思，就是说，她其实多少也猜到事情的真相了。
——这麻烦啊。
电话那头，带着些微的调侃，余雨不同平常那般强气，稍显柔弱的声音传了过来：
“——加油哦~”
“嗯。”
我说着挂掉了电话。
——
——
——
我并不擅长说服别人。
通常来说，说服别人行动，有两种方法——一种是理性地分析利弊，合理地把可选择地选项摆到别人面前。
另一种对我来说难度更高——用感情去打动别人。
我原本打算用后者——毕竟这整件事情都是感性的。
但是，我又想了想，那似乎不适合我。
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，而同桌周凯依然坐在位置上，他看到我之后，向我打招呼：
“涛哥！这么早就回来了？”
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。
我直接对他说：
“你给我去十班。”
——可能我的声音有些太响了。
教室里面，其他同学都抬头看向了我。
周凯的笑容凝固了几秒，然后化作了苦笑。
他又不争气地露出那副表情——真是看着就让人焦躁啊。
——好想扁他。
他低下声音，对我说：
“……涛哥，我们出去说吧。”
——为何？我就要在这里说怎么了！？
……本来想这么呵斥他的。
我忍不住叹了口气——怎么回事啊我。
我该不会是老好人吧？
周凯见我沉默不语，似乎是当我默认了，他从座位上走过来。
教室里面同学们窃窃私语，我听到有人说——涛哥要跟凯哥打起来了？
——‘凯哥’哈……
跟着周凯走到走廊上，挑了个没有人的地方，然后周凯问我说：
“——那么，说说看，涛哥你知道了什么？”
“不多，就一件事。”
我盯着他的眼睛，希望能从他的神色中察觉他的慌乱或是愧疚之类的感情。
——没有啊。
眼前，这个男孩，他站在那里正面迎着我责难的目光，没有逃避。
……只是显得有些懦弱。
说来惭愧，我并没有真正仔细地去关注过我的同桌。
我大概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聊天的对象，用来在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而已。
他为何欢乐，为何烦恼，我从未去关注过。
现在，我却对他说：
“——是你吧，孙静的青梅竹马，然后也是给她送食物的主谋。”
等同于承认事实的沉默之后，他点了点头。
但是他没有开口像其他的电视剧里面的犯人，被揭穿了之后立刻就用让人怜惜的语气告解，让人由怜生爱，而是平静地问我：
“涛哥，你叫我去十班，是叫我去跟阿静道歉吗？”
——开始的时候我是这么打算的。
但是，现在，我摇了摇头，对他说：
“周凯，你曾经这么说过，‘我现在正在为恋爱烦恼。’”
“涛哥，你把我的话都听进去了啊，我还以为你毫无兴趣，左耳进右耳出呢。”
哼，我确实没有兴趣，但是——我知道自己是迟钝的人。
你们觉得，我对此泰然自若，毫不在意吗？对自己的情感缺陷，我一点都没有想法，甚至以此自傲吗？
可能不会在人前承认，但是，我知道——缺陷就是缺陷。
我从来不呆，我反复强调了很多，很多次了。
我不是呆子。
只是有些事情，我无法理解，我缺乏天赋去理解。
——即使如此，我也不是没有在挣扎。
恐怕我始终无法欣赏情感细腻的故事和文学作品了。
至少——
“——听人讲话这种程度，我还是能够做到的。”
“涛哥，我真的很佩服你。”
客套话就免了。
我盯着周凯的眼睛，质问道：
“什么‘烦恼’‘想找人认真商量’的，那是戏言吧，周凯。”
——在我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我的敌意之后，周凯显得十分平静。
为何？
为何不反驳？
“——你说得好像自己很饥渴，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，周凯，你——你跟我很像。”
周凯笑了起来，他问道：
“跟涛哥你？不是吧，涛哥你跟我完全不一样，我们都不是一类人。”
我摇了摇头，对他说：
“——你和我，我们都对恋爱一窍不通，而且——也没有一丝兴趣。”
真是没有想到。
我能够像现在一样，窥视到我的同桌的内心。
在我说出我对他的理解之后，他的表情终于变化了。
他沉默许久，然后问道：
“……是什么让你想到的，涛哥？阿静告诉你的？”
“——她没有披露你的名字。关于我是怎么知道你是孙静青梅竹马的这件事之后再说。”
之所以弄得这么复杂，是因为我把事件建立在了孙静对恋爱的憧憬和幻象之上在思考。
——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出结论。
重新思考后，真相一开始就摆在眼前。
我吸了一口气，回答道：
“——是那些小吃。”
鸡排盒饭。
干拌面。
扬州炒饭。
春卷。
双肉饼汉堡。
海鲜饺子。
小笼汤包。
手抓饼。
“——从上上周开始，孙静就会在早上，收到这些小吃，这些小吃的来源则是南校门出去后，那个拐角，那边所有摊位的招牌小吃。”
“涛哥也去吃过吗？”
我点点头，虽然只是在周五下午回家的时候逛了一圈。
“我一直在思考犯人这么做的理由，但是找不到头绪，后来受余雨和孙静她们两个恋爱脑的思维方式影响，我以为是有爱慕孙静的人在表达他的爱意——但是实际上不是这样。”
“为什么这么说呢？”
为何要反问啊？
你不是主谋吗？为什么要和我对峙啊？老实承认不好吗？
无法理解周凯心中的执拗的我有些焦躁地说：
“——因为谣言的原因，孙静第一次收到食物的时候，她把食物拿出来，当着全班的面询问，是不是有人把便当放错位置了。”
周凯似乎想说‘这又怎么了’。
我抢先回答他：
“——与之相对的还有一件事，我和孙静从社团活动教室走出来，一起同行了一段路。”
前者几乎没有引起什么风波，而后者成为了八卦话题。
那么，两件事情，哪件事比较容易来制造谣言？
周凯表示：
“这个根据人的感性不同，因人而异吧？”
或许是吧，大概有的人觉得，比起送一份精美的小吃给女孩，顺道走一遭更加暧昧。
但是重点不在这。
“——孙静是制造谣言的人。”
周凯一瞬间流露出了惊讶万分的表情——怎么？他不知道啊？
“她制造谣言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个犯人自己跳出来，她思考方式太过浪漫，过于相信恋爱的善良面。在她的观念中，制造谣言之后，犯人就会出于罪恶感自己出来和她对话。”
“……啊，毕竟是阿静。”
“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，为何不使用送来的食品礼物作为谣言的材料呢？”
周凯的表情又迷茫了起来。
我摇了摇头，说：
“——虽然我觉得用吃的东西作为心意的载体有点蠢，但是在孙静的观念中，她认为这是饱含着犯人对她的憧憬的礼物，那么，为了让犯人产生罪恶感——不需要躲到广播室里，只要堂堂正正吃掉，然后告诉朋友这是自己喜欢的人给自己做的便当就行了。”
没有勇气坦白，连露脸都不敢露，只能默默送东西的犯人，听到孙静这么说的话，一定会如坐针毡——只要他脸皮不是特别厚的话。
这样操作，甚至就不需要拉我下水，就能将犯人引出来了。
——啊，虽然之后误会了，让孙静以为我就是送食物的犯人，搞了场闹剧。
“——我把这个问题抛给孙静之后，她是这么回答我的——”
——‘我确实那么做了。’
没错。
她两者都使用了，第一次送来的食物，她不是在广播室吃掉的。
在其他同学询问她的时候，她一定也暧昧地向那些同学暗示了什么吧。
“周凯，身为孙静的青梅竹马，你一定很清楚吧——关于孙静她是个怎么样的人。”
周凯苦笑着说：
“啊……我再清楚不过了。”
孙静她发起谣言的时候，丝毫没有犹豫，或许是因为她还为了解语言的重量吧。
“——她是个纯粹而又正直的人，我认为，只要有着大义名分，她就会执行任何事情。”
就算那原本是不好的事情，孙静的话，大概会为了追求所谓的‘正义’而认为那是正确的事情吧。
“——我并不是说，那样的自信是错误的，只是，在这件事情上，孙静的这种性格，让她经历这次事件。这个之后再说，总之，孙静的谣言让我觉得奇怪。”
周凯无奈地摇了摇头，问道：
“是因为犯人听到谣言也没有任何动摇吗？”
“——在此之前，谣言没有成功起来。”
正是因为这样，孙静才需要进行把我拉下水的第二次尝试。
谣言没有成功的理由，我一直想不通。
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以偏概全的意思，但是，对于我们来说，高中生活十分无趣。
没有什么娱乐，每天要面对繁忙的学业。
那么，当身为学生会长，同时也是校花的样子的孙静有了关于恋爱方面的新闻后，这个不可能不成为话题。
——简单的事实是，谁都没有认为这是值得谈论的话题。
“——我刚才说过，因为受孙静和余雨的影响，我一直以为整件事和恋爱是有着联系的，而刚才，我也否定了这个联系，这个比我想的重要。”
刚才的过程就是为了证明这个。
——我不该一直追问关于恋爱方面的问题的，如果早点重视这一点的话，说不定我能更加早地获得真相。
周凯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这点很重要。
我回答他：
“——因为这样的话，排除是因为爱慕而行动这样的动机的话，送食物的犯人就从原来‘只可能是单数’，变成了‘可能是复数’了。”
这样，第一个材料没有成为谣言的原因就明晰了。
——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真相。没什么好谣传的。
对吧，主谋。
“从一开始，这就不是什么恋爱戏剧，而是你们这群人对孙静的请求吧？
余雨的调查显示出孙静是个被人关注着的人，但是关注的理由我想并不是因为她有着姣好的面容这么简单——因为孙静是可以改变某些事情的人。”
“为何涛哥这么确信呢？”
“因为霍赞宇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友，明明没有理由盯着孙静了，如果是厌弃了原来的女友的原因的话，那也不会在周六一大早，放弃睡懒觉的机会跟女友一起出来逛了吧。”
可他似乎还是紧紧盯着孙静看——余雨这么说过。
还有那帮找孙静麻烦的混混也是。
为何？
当我开始这么思考的时候，就像某种拼图被拼凑起来后，微微刺痛但是有些舒畅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大脑。
——我应该更加仔细考虑那些混混的心境，而不是将他们当成是许多文学作品中的龙套模板。
他们的思考是什么？我从未这样思考，明明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很容易能够察觉的。
为何他们要那样焦躁，毫无从容感地大喊大叫？
真的是因为素质低下吗？
“——孙静被十班的人，也就是你的朋友们周凯，她被那些我认为是混混的人缠上，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，那些人说‘找孙静有事。’，那并不是混混的托词，而是事实。”
这件事的起因就在这里。
——因为孙静是个纯粹而正直的人，所以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事情。
“——就在星期五的时候，那几个在南门后面的小吃摊已经被迁移走了。那是，拜孙静所赐对吧？”
……不用这样装模作样地给我鼓掌。
我早就该想到的。
“我无法理解深夜从寝室里偷跑出去，到外面吃夜宵的你们的心情，但是，对于你们来说，从高一开始，能够一边吃着美食，一边和周围的朋友一起聊天的那条街道是十分重要的。”
——在夜晚吹着暖风，坐在露天的塑料凳子上，围着摊位的折叠桌子，一边吃着风味小吃，一边说着自己任科教师的坏话，开着同伴的玩笑，那样的时间，大概对这些违纪的学生来说，是十分珍贵的吧。
但是，孙静是不会理解这些的。
“某个偶然的机会，孙静发现了南校门旁，那个缺失了栏杆的出口。接下来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。”
只要孙静向教师报告，像周凯这样的学生们夜晚的自由便会被剥夺。
“——于是你们想出了这个方法。”
送去食物并不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爱慕，而是一种请求——或者乞求吧。
——希望孙静能够尝一尝这些小吃，然后希望她能够改变心意。
‘不要告诉老师，求你了。’
那些混混说的‘你觉得怎么样？’
——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。
周凯看着我，他的眼中除了些许毫无必要的敬意以外，还有着一些无奈。
他说：
“……是啊。”
他抬起头，我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迷茫。
他说：
“你知道吗？涛哥，我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子。……可能你会笑话我，但是我是为了享受校园的生活才来上学的——啊，这话说得漂亮了，其实真要说起来，你也可以说我是来混日子的。”
“是吗？”
“是啊，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。”
他接下来说的这句话，大概是发自他的内心的吧。
他说：
“——那个地方有着，我理解的自由啊。”
……哼，自由吗？
我突然觉得，周凯并不是那么难以捉摸的人了。
——我也有着，我自己所理解的自由。
我叹了口气，今天我一直处于叹气状态啊。
周凯口中说出的‘这样的生活’，那是怎么样的生活呢？
在我看来，那是每天上课睡觉，自习课抄作业，然后下课时间则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。
——或许，在他的青梅竹马孙静眼中，也是这样的生活吧。
孙静她会去批判这样的生活的吧。
但是，不同于孙静，我并不觉得这样就是堕落。
——我无法理解周凯的生活态度。
所以，我不去批判他。
我只是对他说：
“——最终你们还是没能说服她。”
“哎，真是惭愧啊。”
周凯苦笑了起来，他对我说：
“平时吹牛逼的时候，讲自己多少厉害，可是啊——实际上，我们也只是一群没有什么地位的差生，加上本来就是我们理亏，面对身为会长，被老师们看重的阿静，我们完全不是对手。”
结果还是没能说服她，周凯放低声音自言自语。
我大概明白了。
我对他说：
“那些小吃，要传达的意思是这样的吧——”
——‘孙静，你感受到我们所享受着的自由了吗？’
可惜的是，孙静她并不能理解。
不管怎么样，以后，再也不会有学生从寝室里溜出来了。
——因为已经没有溜出来聚在一起的理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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